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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顺】桥上的贺拉提斯 章三

章三

 

顾顺走进陆琛的临时医务室时,陆琛正在给李懂推背。

 

顾顺愣了一下,一只脚退回去,装模作样朝门框上头望两眼:“嚯,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老陆你这马杀鸡技术不错啊,啥时候给哥也整一套。”

 

陆琛翻他白眼,不免下手又重了些,李懂得咬着牙才没喊出声。

 

那颗被防弹衣挡下的子弹仍然在李懂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块淤青。顾顺往嘴里抛了颗口香糖,坐在李懂趴的木床前面:“骨头没事儿吧。”

 

陆琛又想翻白眼,手上功夫没停:“要不顾大夫上手查查?”

 

顾顺笑笑,伸手拍了拍李懂因疼痛肌肉绷起的脸颊,李懂并没有因此好受一些,顾顺定定的看着他,伸手摸了摸李懂的头发。

 

李懂能感觉的到那只带着厚厚老茧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头皮,掌心的温热蒸发掉他的疼痛,最后停留在他的后颈,不轻不重,缓缓摩挲。

 

陆琛笑出声:“顾顺你大爷,撸猫呢还是怎么的?”

 

李懂飞远的心思一下子给陆琛这句话惊了回来,脸忽然憋得通红一咕噜爬起来:“陆哥,成了,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伤,你也忙到现在,歇歇吧。”他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怕什么来什么,袖子也没顺好,塞住了,一只手出不去,急的李懂满脑袋汗。

 

陆琛看不过眼,伸手帮了一把:“要说我们小懂脸皮还真是薄,这多少年了还没长进。”他看着李懂通红的脸湿漉漉的眼睛,实在忍不住:“哎你说你喝大了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带种,连咱顺哥都敢……”

 

陆琛话都没说完,李懂咻的就窜出门了,又觉得太夸张,还往回跑了几步:“我……我去做饭。”挥挥手,又跑掉了。

 

顾顺很给面子了,等李懂跑远了才笑出声。

 

陆琛给了顾顺一肘子:“调戏我们小懂好玩吗?”

 

顾顺很恶劣的点了点头。

 

陆琛嘴一咧:“我也觉得好玩。”他拖了张椅子坐下:“哎你还赖我这儿干什么,快让哥歇歇,我从回来就没停过手。”

 

顾顺耸耸肩,开始卸身上的衣服。

 

陆琛一摸自个儿胸:“你干嘛,先说好了啊,哥可是要为你嫂子守身如玉的!”

 

顾顺拿卸下来的防弹服丢他:“我他妈还不能是伤员了怎么的?”

 

陆琛一听这话才正经起来,抄过酒精给自己手上消个毒,他眉毛拧了拧:“伤哪儿啦?”

 

顾顺没搭腔,自顾着脱衣服。陆琛忍不住又要絮叨,想说你别是伤着脑子了,就见顾顺里衬一脱,露出精壮的、布满伤疤的胸膛。

 

胸膛上自肩到腰斜着裹了几圈纱布,血红红的渗了一道,胸前的白纱布都快看不出本来颜色。

 

陆琛惊了,忙着拿剪刀直接剪开纱布,嘴还不肯停:“哥们儿,你还真能忍嘿,”他盯着这十几厘米还有些外翻的伤处皮肉:“这都反复裂开几次了,”他觉得后槽牙发酸:“真是……委内瑞拉那名额给哥哥都不去,是人呆的地方吗?”

 

顾顺手撑在后头,踢了踢陆琛小腿:“你动作快点,”又讲:“操这心干嘛,有哥在,名额还落不到你头上。”

 

陆琛冷笑两声:“消毒了啊你忍着点。”他只觉得手底下肌肉一紧,又有点儿不忍心,这伤口看得他都觉得疼,往常都是上了战场受伤他给治,下了战场直接送医院,从没见过这么反复折腾的:“疼就吱声,忍着干嘛,陆哥又不会笑话你。”

 

顾顺没吭声。

 

陆琛抬眼看了他一眼,见顾顺没什么表情,就是脸色发白,他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身后头李懂声音:“怎么……怎么伤的?”

 

陆琛给吓一跳,还好手稳,上药裹纱布不带停的:“懂儿你怎么走路没声啊给我吓得。”

 

李懂抿着嘴不说话。

 

顾顺挑了挑眉毛:“跑回来什么事儿?”

 

李懂这才想起来:“我……”他目光一下子躲开了顾顺:“我东西落这儿了。”他手搭上放在椅背上的夹克衫,他从国内穿过来的,当时在这间屋子里换的作战服,就一直放在这里了。

 

陆琛手上忙活完,奇怪的瞅他一眼:“我当什么……就放这儿呗。”

 

顾顺眼神往那件衣服上一瞟,李懂下意识侧了身子想挡,又一下子僵住了。顾顺没有多表示什么,站起来开始套衣服。

 

陆琛没太在意,拍了拍顾顺还裸露着的腰:“还没别的伤没有?”

 

顾顺冲他一笑:“谢陆哥关心,没了!”

 

陆琛下意识一挡眼睛:“嚯这大白牙。”他念叨完忽然觉得屋子里气氛诡异,他回头看看站那儿不走的李懂,又看看自顾自穿衣服的顾顺,感觉空气好像突然安静。

 

李懂清了清嗓子。

 

陆琛站在那儿,忽然手足无措,心想怎么的,这不是他自己的地盘吗,为什么突然委屈。

 

“哦陆哥,”顾顺忽然开口:“队长找你。”

 

陆琛:“???”

 

“说吉普油门有点毛病,你给看看。”顾顺扭头冲他一乐、

 

“……你别笑了你一笑就像个祸害。”陆琛就坡下驴:“我说你们要缺了我可怎么办,回头能不能让舰长给我发两份工资啊。”一路嘴碎着就跑出门了,突然福至心灵,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李懂在椅子上坐下了。他有些发愣的看着地板,心想顾顺身上好像多了不少伤口,几处子弹的贯穿伤,背后有一块不小的烧伤痕迹,右胳膊上一道疤从肩膀拉到手肘,颈子上还有一道不知道是跳弹还是刀刃留下的痕迹。这些伤横亘在顾顺称得上白皙的皮肤之上,醒目而又狰狞。

 

他知道顾顺不是疤痕体质,只有太深难愈的伤才会在长久之后仍然留下痕迹。

 

看的李懂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疼。

 

李懂曾经以为顾顺是痛觉迟钝。他拿这话问过罗星。

 

当时是伊维亚回来不久,战争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蛟一队员的头上,泼天漫地的鲜血和断肢残臂屡屡使他们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从梦中惊醒,之后就是彻夜无眠。

 

很难闭上眼。

 

顾顺会打开灯。

 

李懂有些为自己吵醒舍友而感到抱歉,顾顺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晃晃悠悠给李懂倒杯水。他自己轻微脑震荡,腿上的枪伤也还没好全,一杯水递到李懂眼前也就剩个底了。

 

“别害怕。”顾顺讲。

 

或许是李懂的错觉,顾顺讲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温柔。

 

顾顺会陪着李懂坐到天明,偶尔会和他坐的很近,甚至伸手抚摸他的后颈,这种笨拙的安抚方式意外的有用,李懂有时候会错以为他坠入了大海,被巨浪吞噬,被顾顺拉住了手臂。

 

顾顺好像恢复的比谁都快,李懂还在做心理疏导的时候他已经满靶场乱跑了,李懂开始以为或许是因为顾顺有足够多的经验,直到后来他在顾顺换下的纱布上发现血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他拿这事儿问罗星,罗星讲,你随他去。

 

李懂削苹果的手一抖,皮断了:“这样不好吧……”

 

罗星咔嚓咔嚓啃苹果,眉心三道杠:“人都有自我调节的方式,是吧。”

 

李懂哦了一声,闷半天,又小心翼翼问:“顾顺他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啊……”

 

罗星差点没被苹果呛着,磕了好半天,小护士都给惊动了,李懂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好不容易把护士请走,就看罗星在那儿装深沉。

 

“星哥。”李懂喊了他一声。

 

“啊。”罗星应了:“他吧……”

 

罗星问李懂,你会记得死在你手上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李懂身体一抖。

 

会。李懂永远记得他开的第一枪,突击步枪射出去的子弹击穿他的身体,那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异族青年惊讶的回头,然后倒了下去。

 

谁的性命就比谁高贵吗?

 

李懂在无法合眼的日夜里不断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忍不住迎着灯光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不是刽子手?

 

开枪动机的高贵能掩盖杀人的罪行吗?

 

杀人的痛感映射在他的身上,他感到刻骨的恐惧。

 

他是杀过人的人了。

 

罗星拍了拍李懂的手背:“放松。”他叹口气。

 

“以前,我和顾顺的一个老班长,教的法子,我受不了,顾顺能。”

 

对于狙击手而言,瞄准,开枪,瞄准镜里能清楚的看到子弹射穿人的脑袋,蓬勃的鲜血几乎要溅到瞄准镜上。

 

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像火花一熄。

 

“很多人经历的多了之后,就麻木了。”罗星有些惨淡的笑笑:“杀的人多了,就很难再感到愧疚,变成了战争的机器。”

 

“有的人受不了这些,退伍以后疯了的,不在少数。”罗星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说的仿佛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李懂如芒在背。

 

“保持疼痛。”

 

李懂轻轻啊了一声。

 

“老班长的法子,特损,顾顺这小子脑子里缺根筋,老班长人都不在了,他还这么听他的话。”

 

罗星甚至想起,顾顺在第一次开枪杀人之后的样子。

 

他紧紧攥住他小臂上的伤口,血从纱布里渗出来,溢满他的指尖。

 

罗星跳脚:“你他妈疯了!”

 

顾顺抬眼看他,目光近乎偏执,又冷静的像一块冰。

 

“疼吗?”罗星问了句废话。

 

“很疼。”顾顺答道。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更像一个人。”那时候曹兴擦着枪,眼皮都不撩一下:“不是我说的,孟德斯鸠说的。”

 

罗星说不了吧,咱都这样了,别再和自己过不去。

 

顾顺胳膊搭上罗星肩膀,说就是,这不成神经病了吗。

 

李懂肩膀颤抖,他眼睛发红,震惊混杂着感同身受的悲伤痛苦一下子满溢出来,落下满脸泪。

 

——保持疼痛。

 

“口香糖不打算给我了?”长久的沉默之后,顾顺先开口。

 

李懂一惊,思绪被强行扯了回来,他差点跳起来,他下意识的去摸外套的口袋,摸到半路手尴尬的停住:“……没说是给你的。”

 

当时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买的,五条一小包那种,鬼使神差,或许是即将踏上顾顺所在的大陆,又或者只是看到了,心思一动。

 

他在厨房准备做饭,忽然想起夹克口袋里的口香糖,是想拿给顾顺的,但到了屋子里,忽然又不想让顾顺知道了。

 

哪知道顾顺眼睛这么尖。

 

“行,是哥自作多情了。”顾顺不在意的笑笑,他挑起一边眉毛看向李懂:“怎么一年多不见,你还像只兔子似的。”

 

李懂把口香糖攥在手里:“你才像兔子。”他瞪着顾顺,瞪着瞪着又心虚起来,他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把因为用力过大而有些变形的口香糖扔给顾顺。顾顺一抬手接了,一下子扯到刚包上的伤口,没防备,给疼的咧了咧嘴。

 

给李懂一紧张,猛地站起来,两步走到顾顺面前,又手足无措。

 

不论有心无意,伤处反复撕扯,最后不情不愿的痊愈,有些隐匿在皮囊之下,有些成为了永恒的印记。

 

昭示着曾经的疼痛。

 

这种疼痛仿佛成为了确认自己还存在的标志,他们还活着,也没有被战争的血盆大口吞噬。

 

但谁也不能帮谁分担。

 

李懂又忍不住想,顾顺能陪着他干坐上一夜又一夜,他为什么触摸不到他的痛苦呢?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手心贴上顾顺的胸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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