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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顺】桥上的贺拉提斯 章二

章二

 

“就猜到调来的是你小子。”顾顺搀着李懂回了秘密营地,刚和杨锐一照面就被杨锐在胸口擂了一拳,又拍拍他的肩:“到的及时。”

 

顾顺把李懂交给陆琛,冲着杨锐敬了个军礼。

 

杨锐看着他,露出些欣喜的笑意,但目光又忽然凝重下来,他回头看了眼木屋里忙着包扎伤口的几个队员,顿了片刻才问顾顺:“你受没受伤?”

 

顾顺:“报告队长,没有。”

 

“我算算时间,你没赶上猎人学校的结业礼吧。”杨锐坐在一辆白色吉普的车前盖上:“第几名?”

 

“第二名。”顾顺抿了抿唇角,很有点不服气的意思。

 

杨锐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身上少不了伤,去找陆琛处理下吧,咱这是场恶仗……”杨锐叹口气:“比伊维亚那次还要难。好好保存体力。”

 

顾顺没有动。

 

杨锐皱着眉看着他:“杵这儿干嘛,仗着个高当旗杆啊?”

 

顾顺没什么表情:“等队长问话!”

 

杨锐给气笑了:“小崽子去一趟委内瑞拉,别的长进没有气我的本事更上一次楼啊。”他的表情柔软下来,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迟疑了半分钟,才把话说出口:“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再来执行这样的秘密任务了。”

 

顾顺的表情也柔软下来,一直紧绷的嘴角弯了弯,似笑非笑的:“服从是军人的天性。”

 

杨锐摇摇头:“别拿这套来蒙我,我他妈不清楚你吗?还服从,你小子都敢……”他即使刹住了话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接着说点什么,只能用力拍了拍顾顺的胸口,却见见顾顺皱了皱眉,杨锐一下收手:“怎么的,有伤?”

 

“刀伤,不碍事。”顾顺道。

 

杨锐又叹气。

 

他觉得顾顺可能和他命里相冲,看见他就忍不住想叹气的冲动,要是和他在一起呆的太久,皱纹恐怕要多长几条。

 

这是次秘密任务,在哥伦比亚考察的一队中国科考小队被当地武装部队劫持,科考小队手中握有极重要资料,高云和通知杨锐的时候语气十分凝重,告知这不仅关乎中国科考小队的性命,甚至涉及整个南美的局势。但哥伦比亚政府不接受中方的干预,无奈之下,所有任务只能秘密进行。

 

蛟一八个人,自海南乘民用飞机从洛杉矶中转才到的波哥大,手头连把趁手的刀具都没有,又从波哥大借了两辆当地的吉普一路开到佩雷拉,中途还遇上了武装部队搜查。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军方安排的接头人,李懂的观察员杜冲不适应南美雨林气候,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杨锐急的联系高云安排杜冲回国,他心知可能性不大,高云在电话那头思索许久,说杜冲的事他来想办法,另外再给你调个人吧。

 

杨锐脱口而出:“他不行!”

 

高云眉头紧锁:“我还没说调去的是谁——没人比顾顺更适合了。”

 

杨锐知道高云是对的,事实上当他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都有一瞬间在想,要是顾顺在就好了。从委内瑞拉到佩雷拉用不了一天,而且顾顺在委内瑞拉训练了一年多,不论是对当地情况还是语言都比他们精通的多,甚至可以当半个向导来用,更不要说他在猎人学院一年多的训练成果——这样一把锐利的刀,给哪个队长不是欢天喜地,杨锐张口就说不要。

 

高云那里安静了很久,只说听他安排。

 

最后来的还是顾顺,理智告诉杨锐这是最好的安排,但他仍然在担心。

 

顾顺这个崽子瞅着他,忽然笑开,很有几分痞气,浑身上下迫人的锋芒一下子收敛了大半,他挨着杨锐也在吉普车盖上坐了:“哥,你整天操那么多心,老得快。”

 

杨锐一巴掌呼上他后脑勺,没舍得用劲,觉得不解气,又狠狠揉了两把他的头发:“我他妈是为了谁啊?”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恰好杨锐是其中一个,其实细节也很难得知了,顾顺这崽子死不开口,杨锐顶多了解些后来的事情。

 

当时是顾顺参军第三年,还在陆军的西南猎豹,秘密任务,派出去一个小队,八个人回来七个,队长曹兴牺牲。

 

杨锐之所以会知道,其实很巧,曹兴是他发小,一同入伍。杨锐赶去收拾遗物,去司令部报道的时候里面正吵得不可开交。

 

顾顺,一个入伍三年的下士,指着旅长的鼻子骂他尸位素餐。

 

后来杨锐才听说,曹兴本不必死的,但因为是秘密任务,支援力量不能暴露,只能干看着小队八个人被困入死地。

 

曹兴就死在顾顺眼前,红红白白溅了顾顺一脸。

 

但死就死了,讣告送回老家,只说因公牺牲,连个烈士的名号都没有。

 

只因为是不可言说的任务,见不得光,知道的人知道那是值得歌颂的死亡,不知道的人——

 

永远都不会了解。

 

曾有这样一个人,为了更多人更好的活,死去了。

 

人之一死,也不过如飞灰飘散。

 

这样的事其实太多了,每年不知道多少军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丢掉性命,死于光荣,却无功勋。

 

顾顺出离愤怒。

 

旅长拍着桌子吼道:“曹兴他是为了国家死的!你以为他在乎一个烈士的名声吗!”

 

顾顺用更大的力量拍了回去:“但我他妈还活着!我在乎!”又那么一瞬间,门外的杨锐几乎以为顾顺被眼泪扼住了喉咙以至于不能发声,紧接着他又听到顾顺轻声道:“你他妈也活着,你凭什么不为他在乎?”

 

杨锐推门进去,打了个报告。

 

他看见顾顺笔直的站在那里,手臂上还绑着绷带,伤口裂开,洇红了一片。他逆光站着,以至于有些面目模糊。

 

但眼睛很亮,眼眶通红,有未掉下的眼泪。

 

顾顺的眼神扎伤了杨锐。杨锐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了,连得知曹兴牺牲的那一刻都未曾有过的痛苦。

 

杨锐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若顾顺这样的人掉下泪来,会不会连泪水也是红的?

 

曹兴下葬的时候顾顺也在,小小一个骨灰盒,埋入地下,甚至占不了多大的空间。

 

直到曹兴的父母走了,顾顺还没有离开。他在墓前坐了很久,杨锐几乎以为顾顺要在那里坐成一尊雕像。

 

他听见顾顺问——

 

岂无一寸功,可以高其墓?

 

这首诗杨锐当年听顾顺背过,那时候顾顺还在读初中,还是个要背课文找家长签字的小破孩儿,那半年字都是杨锐替他签的,他从来不愿意找他爹。

 

“长河冻如石,征人夜中戍。

但恐筋力尽,敢惮将军遇。”

 

杨锐问他,什么意思啊这是?

 

顾顺说啊呀你别打岔我想不起来了!

 

“古来死未歇,白骨碍官路。

岂无一寸功,可以高其墓?”

 

杨锐咂咂嘴,听起来咋这么惨啊。

 

“亲戚牵衣泣,悲号自相顾。”

 

杨锐看着曹兴的墓碑,不免想到……若他有这么一日。

 

他却又不知道,是他的死亡更可惧,还是眼睁睁看着战友在自己眼前死去更让人痛苦。

 

“……死者虽无言,哪堪生者悟。”

 

当夜下起瓢泼大雨,到次日,却又是天朗气清,永安公墓偌大一片地,甚至有鸟叫莺飞。

 

顾顺终于从墓碑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再后来的事情是顾首长告诉杨锐的了,杨锐刚入伍的时候给顾顺他爹当了半年的警卫员,顾成文赏识他,给了他不少机会,逢年过节杨锐还会打上一通电话。

 

当时是曹兴死后的第一个春节。

 

杨锐才得知,顾顺因为这件事,回了三年未回的家。

 

杨锐问顾首长,然后呢?

 

其实杨锐猜到了,曹兴一直没有得到烈士的名号,或许是顾成文没有答应,或许是顾顺后悔了——连烈士的名号也要通过这样的手段来为他争取,何尝不是一种侮辱。或许父子俩阔别三年一见面还是掀桌子砸板凳吵得不可开交,在杨锐做半年警卫员的时间里他甚至没见过这父子俩有一刻的温情。

 

顾成文讲,小顺他不适合当兵。

 

杨锐奇异的觉得这句话很对。

 

顾成文长叹一声,杨锐感受到了他曾经首长的苍老,这种苍老之下,却又是年轻的、锐利的、傲慢的、不肯屈服的顾顺。

 

“小顺调去海军了,如果有机会调到你的手底下……”顾成文想要交代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顾顺摘下了自己的护目镜,拿在手里头,他说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杨锐觉得自己嘴里发苦。

 

顾顺从车前盖上跳了下来,冲他笑,笑的很好看,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生出些少年恣意之感:“但我是军人。”

 

军人。

 

这两个字,仿佛是他们这些人无限的光荣所在,又是永恒的枷锁。

 

顾顺拍了拍杨锐的膝盖,转身走向木屋:“走了,去体验体验我们老陆的手艺——拿了第一的那个德国佬手太黑,总有一天得找机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彼时高天流云,杨锐看着顾顺挺拔劲瘦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天真的还冒着傻气的,缠着他要摸他的配枪的顾顺了。

 

山水还山水,大风卷大风。

 

杨锐深深吸了口夹杂着铁锈味的空气,从肺里裹了一圈,翻滚出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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